银行员工与歹徒搏斗被刀捅伤，公安认定为自残，营业所也将他辞退

宜宾法律工作者

“我做了个好事，为什么被冤枉。”张洪波哽咽着。

在他记忆里，21年前的深夜，山东郓城县黄安镇，农业银行营业所，他与歹徒搏斗后身负重伤。而在公安局的档案里，伤势是自残所致。

“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干太重活。”如今，41岁的张洪波是卡车司机，在菏泽市运输水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肋骨错位，左侧身体僵硬疼痛，开车时，他直着腰紧贴椅背，身体不敢左倾。

去年，旧伤复发，膈肌破裂，张洪波做了开胸手术，术后行动困难，媳妇辞了工作，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原是农业银行郓城县支行黄安营业所的司机。2000年4月8日，他下班后，回到营业所的职工宿舍。营业所临着大路，四层楼，一楼是营业厅和金库，二楼、三楼为职工宿舍。

晚上，张洪波通常被安排和同事们轮流守金库。这天，他没有守库任务，来到女朋友的宿舍聊天。他的宿舍在二楼，女朋友住在三楼，两人聊到第二天凌晨1点多，张准备回宿舍休息。

走廊上一片漆黑，他低着头往前走。走到楼梯口，伸手扶栏杆，他发现前面有人。

黑暗中，张洪波拉住那人的肩膀，对方挣脱。张洪波瞧了一眼，他已记不清那人的具体相貌，只记得那人蒙着面。

他认为蒙面人来意不善，大叫了一声，与蒙面人发生拉扯。

几分钟后，张洪波被推倒，蒙面人挣脱，跑下楼。他抓起脚上的拖鞋扔下去，随后，他感到左胸疼痛，返回女朋友的宿舍。

屋内，灯光下，张洪波满身是血。他才反应过来，蒙面人带着刀。

张洪波被送往郓城县人民医院，病例单显示，他被诊断为脾破裂、肋骨骨折、颈部腹部及面部损伤。

事故发生后，黄安营业所主任向郓城县公安局报警，内容为：有人抢劫黄安营业所，并将该所人员张洪波用刀捅伤。接警后，侦查人员随即赶赴现场，迅速展开调查。

可结果出人意料。根据菏泽地区法医鉴定中心出具的伤情鉴定书，张洪波之损伤为造作伤（即伤者故意在自己身上人为造成的损伤）。

随后，地区公安局认定此案是假案，不予立案。营业所也将他辞退。

张洪波无法接受，出院后，他和母亲跑遍了山东省的各个机关单位，希望可以重新调查此案。

同年12月24日，山东省公安厅刑警总队技术处主任法医、副主任法医来郓城市再次对张洪波的伤情及现场进行复检。次年1月18日，山东省公安厅出具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结论依旧是张洪波的损伤为造作伤。

“找个工作吧，人还要生活。”得到结果后，父亲绝望地对张洪波说。张洪波找了个开车拉货的营生，但他不甘心。随后的20年，他写了几千封材料，最终都石沉大海。

张洪波坚信蒙面人的存在，可没有人能证明。当晚，营业厅住着十几个人，除了他的女朋友外，没有人愿意跟他提起21年前的往事。

不过，时任刑警七中队队长郝学存在2000年8月，接受《齐鲁晚报》的采访时透露，案发后，在张洪波所述跟歹徒搏斗的三楼拐角平台处，发现地上有搏斗痕迹，以及张洪波所述的，从歹徒头上撕下一缕头发，从衣服上扯下墨绿色肩章和两枚黄色纽扣，还有搏斗间从歹徒身上拽下的BP机腰卡。

2021年6月29日，张洪波再次就此案向郓城县公安局提出听证会申请，要求对现场物证、搏斗痕迹进行认定，并对鉴定报告进行审查、重新鉴定。

8月25日，张洪波告诉九派新闻，公安局已经通过听证会申请，但具体时间还未确定。

“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的，想要得到一个结果，我的伤不是自残。”张洪波说。

对话当事人

【1】黑夜中与歹徒搏斗，受伤后被辞退

九派新闻：事发当天，你和往常一样工作吗？

张洪波：2000年4月8日，我5点下班，在姨夫家吃过饭回到宿舍。晚上去楼上找我女朋友，我们聊到凌晨1点多，我准备回宿舍睡觉。

走到三楼拐弯处，我伸手扶楼梯扶手，感觉前面有个人，他背对扶手站着。我从侧面看到他蒙着面，离我有两三米远。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大叫了一声。我当时特别害怕，走廊上灯没有亮，四周非常黑，外面还下着雨。

那人朝我走过来，拉扯了一会儿。我感觉他很冷静，他都没有出声。后来我倒下了，他下楼，动作很快。我拿拖鞋扔他，还喊了一声“你站住”。他还真站住了，在楼下抬头看了看。

这时，我身体难受，就返回女朋友的宿舍，她开灯一看，我左胸这边全是血，她害怕极了，一直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上来人了”。她赶紧拿卫生纸给我擦血，把隔壁的同事喊起来，送我去医院。

九派新闻：你在楼梯上喊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吗？

张洪波：没有人，可能当时我和蒙面人接触的时间短，他很快就跑了。当天晚上就我一个人看到了蒙面人。

这些年，我向同事们问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们都在回避。因为这个事，我跟亲戚的关系也闹僵了。他也在黄安营业所工作，现在都快退休了，我想让他讲讲当天晚上的情况，他都不说。真是心寒呐，毕竟是亲戚，都不给我说句公道话。

九派新闻：出事之后，有人过来向你了解情况吗？

张洪波：在医院，我记得公安局的两个法医来验伤，还按了按我的肋骨，我特别疼，法医说有肋骨骨折，公安局的人还过来做了一次笔录，了解了当天晚上的情况。

我的医药费是银行出的，出院的时候，银行派人把我接回家，还跟我说，之后不用去上班了。我当时也不难过，毕竟我年龄小，也不在乎这个工作。

九派新闻：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公安的调查结果的？

张洪波：六月份的时候，听银行行长说，调查结果出来了，说我是自残。我接受不了，我去公安局问，工作人员告诉我，还在调查中。我和母亲就开始为这个事跑，去济南、去菏泽，去各个机关单位，想证明我不是自残。

【2】我有工作有女朋友，为什么要自残

九派新闻：你是什么时候去营业所工作的？

张洪波：1995年，我15岁的时候，初中还没毕业。

当时，我姨和我姨夫在营业所工作，看我不是念书的料，他们就建议我去营业所上班。刚好我的女朋友也在那个营业所，就感觉这是个好事情啊，立马就答应了。

最开始，我是代办员，跟着姨夫跑业务，后来学会开车，成了司机。

九派新闻：当时工资待遇如何？

张洪波：说实话，我年龄小，光顾着搞对象了，从来没见过工资。钱都是我姨夫替我收着，每个月给我几十块钱零花钱。营业所包吃包住，我还经常去姨夫家吃饭。每个月回家一两次，姨夫给我路费。其他的，没有用钱的地方。

九派新闻：平时工作节奏是怎样的？

张洪波：大部分时间，我跟着主任跑业务，下午五点多下班，下班后我去姨夫家吃晚饭，然后再回营业所的宿舍休息。晚上，我们排班轮流守金库。金库在一楼，每晚安排两个人守着，那个年代，没有保安，也没有监控。

不守金库时，我会去女朋友宿舍坐一会儿。女朋友跟她的堂妹住在一起，妹妹要上学，睡得比较早，我跟女朋友聊会儿天就下楼睡觉。

我这人老实，平时没什么爱好，也不喜欢出去玩，没事了就看看电视。

【3】一年寄五六千封申诉材料

九派新闻：当年的申诉有结果吗？

张洪波：2000年底，山东省公安厅对这个事情进行重新调查。2001年1月份，结果出来，我父亲到郓城公安局领的通知，还是说我这是造作伤。我父亲想看看鉴定报告，被公安局的人拒绝了。

父亲回来之后跟我说：“省厅都下结论了，我们再跑，难度确实太大了，你还要生活呀。”我听完之后，是绝望的。后来，我找了工作，还是当司机，拉货，一个月挣四五百块钱。不忙的时候我就写材料。

九派新闻：材料都寄到哪里？

张洪波：主要是看新闻，新闻中出现的领导，我记下他的名字，再上网查他的工作地点，把材料寄到他工作的地方。

写的材料太多了，每次都要寄出几百份，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我也很不好意思，有时候会让媳妇帮我寄，我尽量少在邮局露面，有时候我会骑车骑十几公里，到东城西城不同的网点寄。

九派新闻：寄这么多材料有效果吗？

张洪波：没有，大多数时候，我会得到一份《处理意见书》，内容都一样，全是证明当年的调查结果是正确的。不过我寄出去那么多信，很少会被退回来，说明领导们没有拒收，他们可能会看到。

【4】案卷被调走重新审查

九派新闻：为什么会坚持到现在？

张洪波：我记得菏泽市公安局信访处的一个工作人员跟我说过，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这句话鼓励了我，他让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回来。我也想弄清楚，这个蒙面歹徒到底是干什么的。

九派新闻：现在案子有什么进展？

张洪波：去年，我旧伤复发，做了开胸手术，在医院住了20多天。不能吃喝，靠打蛋白维持营养，300一瓶的蛋白我打了2万多块钱的。我住院的时候150斤，出院只有120斤，走十几米就支撑不住了。

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又开始去政府跑。今年5月份，我接到山东省政法指导组的电话，说省、市公安系统把当年的案卷调走进行审查。

6月29号，我写了一份申请书，希望公安局开个听证会，公安局也同意了，只是听证会的时间还没有定。

九派新闻：这次审查，你有什么诉求？

张洪波：我想让公安局出具当年的伤情鉴定报告，并委托第三方进行审查。想证明我不是自残。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我做了个好事，为什么一直被冤枉。

作者：武汉晨报记者 马婕盈

转自：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