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马路上的人”，宜宾大车司机的孤独旅程

五行缺钱

他们是城市建设的贡献者，也是城市发展的搅局者。

他们与城市的发展密不可分，又与城市格格不入。

城市将他们揽入怀中，却又将他们拒之门外。

宜宾的大货车，就这样存在着。

凌晨4.：30，罗勇翻身按下了手机闹铃。

他轻轻的拿起手机和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缓缓掩上房间的门。大货车司机罗勇往手上哈着气，急匆匆出门了。

|城市传送带

早上10点过，罗勇在大麦坝送完今天第一趟生意。今天没下雨，他冲了下车，准备去珙县拖一车石料到喜捷。

爬进大货车车头，里面是另一番天地。车头只有驾驶室和副驾两个位置，后面有一张不到两平米的床，床上方有一块伸缩板。“上面也是一张床，两个人都可以睡。”

▲宜威路上的大货车

在城里走走停停，10多分钟后，上了宜威路。经过姚家嘴，两个交警向路过的大车招手示意停车。“这又在检查啥子哦，路上这么多车子。”罗勇“运气”比较好，没被招停，他嘀咕着修了下方向，一脚油门驶过了环岛。

“我开了20多年车，大车、小车都摸过。”罗勇出社会，就与车结下不解之缘。刚开始修车，又去开大货，后来开过的士、公交，兜兜转转又回来开大货。

珙县有丰富的矿石资源，采石场也多。这条路上，大货车、罐车已经汇聚成一条石料建材“传送带”。“每天在这条路上跑的大车，数都数不清楚。”

罗勇准备在沙河吃午饭。饭店门前有个坝子，停满了大车。司机们在这里吃饭歇脚，稍作修整继续跑车。

“老板，点两个菜，就在这吃。”

“今天不打包？”

“不打，有2个兄弟一起，就在这吃，不赶这点时间。”

罗勇和老板寒暄几句，倒了杯茶坐下。以前他都把饭菜打包到采石场，等装货的时候再吃。几分钟后，他的同伴杨师到了。刚一坐下，杨师就抱怨起来：

“不知道哪里遭了，又被扣了6分，还有12分没处理。”

“你前两年没咋个扣分，不是还卖了啊，现在又去买回来撒。”罗勇打趣说着，打开了手机软件，查看自己的分数。

“哦或，我也遭了两个罚款……”

谈笑间，菜齐了，大家狼吞虎咽吃起来。“习惯了，都是大口饮食，赶时间。”

驶近珙县县城，主干道禁止大货车驶入，罗勇在城边绕来绕去，1点半，进入了采石场。“在这里还不晓得要等好久。”他抬起左手，胳膊肘靠在左侧车门上，拳头撑着脑袋，右手扶着方向盘缓慢行驶着。

他眨巴着眼睛，脑袋随着车辆的摆动摇晃起来，忽然脑袋前倾，像要砸在方向盘上，但很快又抬了起来。我赶紧大声问“装车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吧”，一边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挪了挪身体，把左手搭回方向盘，右手接过烟点着，深吸了一口，说：“一般两三个小时，我最长等过36个小时。”装车是排号进场，罗勇停稳后，在车上刷起了抖音，没过一会儿便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孤独之旅

虽然他们每天都在宜宾市范围内跑，但一天工作14、15个小时已经是家常便饭。疲劳和孤独就像影子一样伴其左右，他们每天都要和这个影子斗争，依靠香烟、红牛、浓茶。罗勇的方法是不停地抽烟、聊微信，他一天要抽近两包烟。香烟是司机们必备的提神之物，几乎每个老司机都是老烟枪。

为何不多找个司机一起跑？

“多个人就要多开工资，老板不干，驾驶员也不得干，每趟其实路程不远，就是时间拉得长。”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宜宾大货车司机，实在不好找。

“我在这个行业干了20多年，就算一年找一百万两百万，我都绝对不会让下一代干这个！”罗勇如此决绝的话语道出了多少货运从业者无尽的辛酸。“以前说起开大货车，好牛P哦。”罗勇的嘴角微微上扬，继续说，“以前工资高，大家都羡慕这个职业，现在呢？工资完全跟不上物价，随便哪个都要吼黑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货车运输从业者都感叹钱越来越难赚了。“货车司机的好日子结束了，现在买车的多，开车的少，运价低，路上又堵，不比以前了”。

走访中看到的大车司机，年龄基本都在40岁往上。工资与付出不成正比，又是高风险行业，工作时间长，年轻人都不愿意干。80、90年代就入行的老师傅，依旧是现在运输业的主力军，现在的年龄也不低了，长期熬夜、劳累、餐不逢时也让他们的身体条件不允许长期劳累奔波。

“冬天还好，夏天太阳晒起，人绵的很，我还能刚一下，不觉得很累。”对罗勇来说，座椅就像插座一样，坐上去，就是给身体充电。

他很勤奋，几乎每天驾驶时间都超过14小时。他的朋友也都是货车司机，大多数跟他一样，为多赚点，都是一个人跑。节省的代价是更加疲惫，也更加无聊。这次行程中，他很多时候都在跟司机朋友或者家人聊微信打电话。谈话的内容是哪里在堵车、待会去哪儿吃饭、今天拉了几趟、谁又在哪儿违章了……他靠这样的闲聊，度过了漫长的孤独之旅，也让自己保持清醒。

罗勇是70后，出生于宜宾农村。他有两个孩子，一个跟着自己在城里，一个跟着父母在农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又累，又不安全。”罗勇说，本来已经不想再碰大货车，家里人也极力反对，但要养家糊口，自己40多岁了，别的也不会。“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

学校放假的时候，罗勇会带着孩子一起跑车体验生活。“我也没读啥子书，也不懂教育，平时和娃儿也没啥交流，就带他感受一下老汉儿的工作，看赚钱容易不。”罗勇希望用这种方式激励孩子，让他的未来有更多的可能，“你晓得过后他会不会就搞忘了。”

说完，罗勇打开了雨刮。“安逸，上午才洗的车，又下雨了。”

|驾龄越长，胆子越小

等了2个小时，装车完毕，罗勇看了看时间，盘算起来。“出去要加油，加尿素、过磅，5点半之前上七星路，怕是搞不赢了。”

绕着小路摇了一圈，罗勇上了大道。“今天咋个这么堵哦。”罗勇不断在微信里问前面的路况。等了几分钟，上磅了：48.7吨。“轻得重不得，超重了下货才麻烦。今天有点日怪，超限通道就开一个，后面排起好长了。”罗勇骂骂咧咧驶出了超限通道，加快了速度。

▲严控大车超限

“这条路车很多，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还是开稳当点，就是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难得熬。”

为缓解城区道路交通拥堵，规范城市物流配送车辆通行，宜宾对城区货运车辆在高峰期进行限行管制，7：30-9：30，17:30-19:30这期间不能上长江桥、七星路。

罗勇拨通了一个电话：“现在上七星路搞得赢不？你不跑咋晓得，我们一起上嘛，罚款一人一半。……算了，那我在七星路口子等你。”挂掉电话，罗勇单手掩面。“这两个多小时咋过哦，差10来分钟，就是出珙县过磅哪里耽搁了，***。”罗勇爆了句粗口。

之后，罗勇基本保持匀速行驶。最近他和朋友们都在关注宜宾频发的交通事故，因为不少都与大货车有关。每一次看到这类交通事故，司机们都在警醒自己。“驾龄越长，胆子越小。”这是货车司机告诫新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七星路等着进城的“长龙”

5点半到七星路，七星大道开始管制。为了打发时间，罗勇聊起去年10月份发生在临港的一起交通事故。

事故两人被碾压当场身亡，他把新闻评论全部看了一遍，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很多人对大货车有成见，只要是和大货车相关的车祸，不管青红皂白都在骂大车司机。”罗勇为那起事故感到很惋惜，也对评论很无奈，“确实有一些不守规矩的大货车司机，他们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对大货车司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发生事故。“我自己开小车的时候遇到大货车都离得远远的，真的劝大家，一定要远离大货车。”

期间，罗勇下去开始检查车辆状况。朋友梁师没过一会儿也到了。

“老板儿，今天亲自出来跑车？”罗勇走过去递了一支烟。

“唉，之前找个司机，是个新手，前两天在高县出个事故，压死了人，现在没人来开这个车了，只有自己来。”

车祸和伤亡，司机们因为见得多了，并没有大惊小怪。“你看，车牌上现在都还有电瓶车刮蹭的痕迹。”事故总能引起话题，虽然都没有到现场，两人还是分析起来，这起事故到底谁的责任更大。

最近几年，宜宾物流公司都面临着招工难问题。货车行业的种种困境已经使货车司机成为一个没有吸引力的职业。随着社会发展，年轻人都涌入到新兴行业中，大货车司机可能将面临巨大的缺口。

“我都不想跑了，人也不好招，等贷款还完就把车卖了。”

“拿给我跑嘛，真的。”罗勇接过话茬。

罗勇说，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他可能会一直开下去。“能开好久开好久，最好能开到60岁。”

|货车围城

晚上7点20 ，等候的大货车按奈不住，驶入了七星路。“你看这路上，不是拖石料建材进来，就运渣土碎石出去，没有这些大货车，城头的建设就搞起来了啊？”

货车围城、货车堵城，这是宜宾目前面临的问题。城市建设对砂石料有很大需求，但由于没有良好的大货车过境通道，穿城而过的大货车就成了过街老鼠。交通拥堵、安全隐患、环境污染等问题，常常被市民诟病。

过了两路桥，前方一片开阔，罗勇开始提速。“这趟送了就回家，快8点了。”还没到喜捷，罗勇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罗勇把手机往中控台一甩，拍了一下方向盘。明天采石场要停电检修，今晚他还得加班。

“今天都跑了15个小时了，不休息一下？”我问。

“没法啊，明天拉不到货，瞌睡来了就停在路边睡，睡醒再开。”

下完货，已经晚上8点半。“从上午11点到晚上8点，9个小时，这趟终于送完了。”罗勇深吸了一口气，驶上了宜屏快速通道。

“以前开公交车的时候，看到好多记者都去采访公交车司机，可是从来没人问过我们大货车司机，也没人来帮我们说话，谢谢你兄弟。”

“注意安全，罗哥……”

我与罗勇就这样匆匆告别了，时间已是晚上9：30。我想我自己就像路边的行道树，在他的后视镜中迅速消失。罗勇又一次踏上他的孤独旅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爱宜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