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江油民间
哪吒信仰及其源流考辨
易 耿
四川省江油市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这里自古流传着不少关于哪吒的神话和传说,甚至还遗存了不少有关哪吒传说的“遗迹”。比如“哪吒闹海”传说中哪吒的出生地陈(又作城)塘关就在现在江油市西北部的大康镇境内,哪吒师傅太乙真人修炼的洞府——乾元山金光洞就在现在江油市的含增镇境内,而哪吒戏水闯祸的九湾河则在距离市区约6公里外的涪江之滨。在江油,不仅流传有“哪吒闹海”“附子和莲藕”等与哪吒有关的传说,同时这里的道教信众中还有一种比较独特的道教信仰,即“哪吒三太子”信仰。
四川江油乾元山(邓涛 摄)
四川江油民间所盛行的哪吒信仰具有其独特性,它既是民俗的信仰,也是宗教的信仰。其民俗信仰和我国固有的道教信仰相互渗透和结合,形成了四川江油独特的民俗信仰和道教信仰。在我国道教信仰体系中,哪吒虽然也是一尊神祇,但是在全国其他地方的道教宫观里,并没有像四川江油这样将哪吒作为主神来供奉朝拜的,全国其他地方(除台湾)也没有像四川江油一样的有关于哪吒的民俗信仰①。据考证,全国(大陆地区)以“哪吒”为主神的道教宫观只有江油的陈塘关、翠屏山和乾元山金光洞,而且江油至今仍保留有一整套祭祀哪吒(三太子)的宗教法事仪轨。这些民俗活动及宗教活动都证明江油的哪吒信仰具有与众不同的特征。今考源如下:
乾元山金光洞哪吒太子神像
哪吒形象的源起
哪吒的传说在中国民间由来已久,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和《西游记》里都曾出现过哪吒的形象。考察有关哪吒的记载,最早是源自佛经。早在北凉(公元404-439年)时,僧人昙无谶翻译的《佛所行赞》中就有“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的记载,译名那罗鸠婆的就是哪吒形象的最初原型。唐朝僧人释不空所译《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书中有哪吒一名的翻译。
此后宋普济和尚所撰的《五灯会元》中有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为父母说法”的故事。最早与道教有关的记载可见于《夷坚志》,该书有道士持“哪吒火球咒”[3][三志辛卷P.1429]降妖的记载。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哪吒逐渐进入了道教的神话体系。宋元以后,哪吒的个体形象逐渐明朗,渐渐形成了以后民间传说中的形象。明清刻本《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记载,哪吒“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这个形象便已基本是后世普遍流传的民间传说中的哪吒形象了。
江油哪吒传说及信仰
与小说《封神演义》之间的联系
我们仔细考察江油与哪吒有关的这些民间传说以及与传说相关的这些“遗迹”,可以发现其与小说《封神演义》中对哪吒的描写有惊人的一致性,而江油的哪吒传说和信仰的形成远在《封神演义》成书之前。
位于江油市三合镇的哪吒行宫内至今还保存了一块镌有《培修翠屏山并石梯石路碑记》的石碑,碑记撰者谭智云称:“云自垂髫时即知,哪吒真人学道金光洞,显灵翠屏山,然闻其说而未临其地……嘉靖三年来游于此,观其胜,有终焉之意。……焚献之暇,摹其残碣,访诸乡耆,乃恍然于是山也,即在大明嘉靖已系重修,其所由来者古矣。”而明嘉靖年间保宁府同知叶松于壬子年(公元1552年)撰写的《游天仓洞记》(《江油县志》第二十四卷载)也明确记道:“洞在江油西四十里天仓山上。志曰:‘太乙真人所尝居,名碧云宫’。”这两段文字都明确地说明了在明嘉靖(公元1522-1566年)年间江油的哪吒信仰早已很兴盛了,不可能是受成书于明隆庆(公元1567年)、万历(公元1573年)年间的《封神演义》的影响。而有关哪吒师傅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在江油的传说则更早,唐五代时的道士杜光庭在《道教灵验记》中就有记载。
那么江油这种独特的哪吒信仰到底是兴起于何时呢?又是怎样起源的呢?
实际上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系由许仲琳在以元朝的《武王伐纣平话》为蓝本的基础上扩大改写而成,哪吒系许仲琳所增写的人物,“而哪吒闹海,剔骨还肉,莲花化身”这些精彩的情节实际上也并非出自许仲琳之手,这一故事的早期雏形可见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4][7卷P.482]:
“世尊亦以其(哪吒)能降魔,故遂折荷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而生之。”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成书时间至早不出元代,而此一情节最早的版本载于宋代普济和尚所著的《五灯会元》中,情节更加简单:
“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为父母说法。”[2][P.116]
我们可以看出,在《五灯会元》中哪吒都还是一个典型的佛教人物,而到了《三教搜神大全》中哪吒却成了“玉皇驾下大罗仙”,明显成为道教的一尊神祇,但是到了明代许仲琳的《封神》里哪吒又成了道教太乙真人的弟子,身份则完全由佛入道了。
乾元山哪吒肉身坟
哪吒身份的转变,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这与中国宗教史上的释道先后之争有关。从佛教传入中国开始,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便不断吸收改造佛教教义,并且模仿佛教僧团组织完善自己的宗教组织,同时道教徒不断将佛教神祇改头换面,拉入道教的神仙谱系。哪吒由佛教神祇逐步转变为道教神祇的过程中明显有道教徒刻意为之的痕迹。
江油地区兴盛的哪吒信仰是早于《封神演义》成书之前的,那么江油地区流传的哪吒传说以及兴盛的哪吒信仰自然不可能是比附《封神演义》中的描写而来。那么江油的哪吒传说是否有可能是比附较《封神》成书更早的《三教搜神大全》或者是更早的《五灯会元》呢?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有几处地方却值得我们思考。
首先在《五灯会元》和《三教搜神大全》两书中,哪吒的的父亲是毗沙门天王而非唐朝将军李靖,其师傅是释迦牟尼佛而非道教的太乙真人。如果是江油本地人将两书中关于哪吒的情节直接比附过来,那么何以书中的释迦佛到了江油就变成了太乙真人,其父毗沙门天王直接变成了将军李靖?
其次在《五灯会元》、《三教搜神大全》乃至与《封神演义》同时期的《西游记》的描写中,为哪吒施法完成莲花化身的都是释迦佛。释迦佛在佛教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道教与其大致相等的神应该是三清。道教徒在把哪吒的师傅释迦牟尼换成道教神祇的时候,按理说也应该换成元始天尊,但是他们却选了一个在道教地位中并不太高的太乙真人,这让人有些费解。就算不选三清,道教别的神祇那么多,为何别的不选,偏偏要让太乙真人当哪吒的师傅?这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况且太乙真人这个神仙的身份本身就有些问题,在道经记载中本无太乙真人一神,只有一个名号与其略近的太乙救苦天尊,太乙真人一名只见于《封神演义》一书的记载。太乙救苦天尊又称东极青华大帝,或称寻声救苦天尊、十方救苦天尊等,相传其为玉皇大帝二侍者之一,《太乙救苦护身妙经》说:
“太乙救苦天尊化身如恒沙数,物随声应。……若遇到困难,只要祈祷天尊或诵念圣号,即可解忧排难,化凶为吉,……。”
可《封神》中描写的太乙真人却与道经中记载的太乙救苦天尊大为异趣,说太乙真人是阐教十二金仙之一,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有法宝九龙离火罩等,道场在乾元山金光洞,并无循声救苦一说。这样严格地说起来,所谓的太乙真人并不是道教的一尊神祇,只能说是民间传说中的一位神仙。或许太乙救苦天尊与太乙真人之间有什么渊源关系,笔者一时难以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太乙真人之传说早在唐代就已在江油流传了。唐五代时的道士杜光庭在《道教灵验记》中就有有太乙真人在乾元山金光道修道的记载,乾元山金光洞在今四川省江油市境内,是真实存在的地名,并且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绝对是不可能是比附《封神演义》中的描写而来。如此看来,许仲琳在创作哪吒这一段故事情节时所依据的蓝本中,哪吒的师傅已经是家住乾元山金光洞的太乙真人了。之所以要让江油民间传说中的太乙真人成为哪吒的师傅,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江油本地的道教徒将佛教、以及后来道教中哪吒的故事和江油本地的民间传说相融合,创造出了江油版的“肉球出世,哪吒闹海,剔骨还肉,莲花化身”的哪吒神话故事。
羌族龙山太子
与汉化的哪吒三太子的关系
种种迹象表明,哪吒从一位佛教的神祇逐渐转变到道教的神仙谱系这一过程,与四川江油地区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江油的历史、人文、地理环境,会发现江油在中国道教的发展史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以及影响力。地处巴蜀西北部的江油,秦汉时期主要活动着氐、羌民族,故汉代在这里设置了管理少数民族的政区刚氐道。据《后汉书》卷七十五记载,沛人张陵(字道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6][75卷P.2434]。张道陵即是道教主要教派天师道(俗称五斗米道)的创始人,鹤鸣山系今江油市以北剑阁县境内的鹤鸣山(一说在今四川大邑县境内),又据《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三记载,“彰明县(即今江油市)……灵台山在县北,一名天柱山,高四百丈,汉张道陵升仙之所。”[7][83卷P.4]可见江油有道教活动的历史十分悠久,是道教的主要发源地和播散地之一。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本是沛(今江苏丰县)人,江苏与四川相距甚远,他何以要不远千里到地处偏僻的巴蜀地区学道?并且还在这里“升仙”?这是因为道教的产生和西南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有着密切联系。著名史学家向达先生曾经考证过,天师道在创教初期的“三官”信仰与后五胡十六国时期羌族政权后秦所信仰的“三官”以及云南彝族的南诏政权所信仰的“三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认为张道陵在四川所学的道实际上“是氐族的宗教信仰,以此为中心,而缘饰以老子五千文”发展起来的道教。历史学家蒙文通也认为“五斗米道,又称天师道……盖原为西南少数民族之宗教。”由此可见,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曾对道教的起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不仅仅停留在道教的草创阶段,而是伴随着道教的发展一直存在。
哪吒闹海的涪江（九湾河）
乾元山下哪吒海
雍正版《江油县志•杂记》(清雍正五年彭阯纂修)中记载:“邑有供太子神者,不知何神也?凡人有疑难症,咸往请之……此岂一方之习俗使然欤?”②这个“太子神”自然就是哪吒三太子。但是在江油民间对哪吒三太子的称呼一般都是太子、太子神或是三太子,并不直接称哪吒或者哪吒三太子,之所以仅称“太子神”不称哪吒,是因为道教版的哪吒三太子其前身本来就是氐、羌族传统信仰中的“太子神”。
江油在唐朝前期仍是氐、羌聚居之地,自古以来就是氐、羌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融合交汇的地方。江油自唐代开始逐渐成为汉人聚居的地方,其少数民族文化的色彩逐渐淡去,但在其西面相距不过25公里的北川羌族自治县则仍是羌民族人口占多数的行政区域,保留了较为浓郁的羌族文化,北川民间也有一种“太子神”的信仰。“太子神”在岷江流域羌族聚居的绝大部分地方亦被称为“塔子神”,但是北川等靠近汉区地方则被称为“太子神”,太、塔两字应该是一音之转。所谓的“塔子神”其实是羌族的一种白石崇拜,“羌人生产生活的地方都有白石神,每户人家的房顶上方中央都有一个白石塔……一块白石代表一位神”[11],至今北川仍然每年举行祭祀“塔子神”的傩舞仪式——塔子会。可见塔子神是羌民族宗教信仰中一位相当重要的神祇。关于羌族塔子神的起源,自今有着各种不同的说法,在北川羌族中流传的一个叫“太子坟”的神话传说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传说古代一个羌族首领的儿子生来神异,因不堪官府的欺压,带领族人起来反抗。他用天神赐予的神弓,一箭射中皇帝的宝座,吓得皇帝神不附体,要派官兵来镇压。羌族首领害怕祸事惹大,不得已只好让儿子自刎。但儿子死后得到天神的帮助而显灵,终于带领族人击退了官府前来镇压的军队。后来族人把埋葬他的大山包称之为“太子坟”,他本人也作为一方神灵被信仰供奉起来。在汶川、理县等处羌族中也流传着一个“龙山太子”的传说:
“龙山太子是天神阿爸木比塔之子,下凡到人间生活。在他14岁那年,当地遭受特大天旱,庄稼颗粒无收,寨民只有靠挖野菜充饥。而土司和官府仍派兵前来逼粮逼租,稍不顺意,还进行烧杀。寨民被迫在龙山太子的率领下奋起反抗,因寡不敌众被官兵镇压,龙山太子壮烈牺牲。当地羌民将其埋葬于龙山之上,其坟墓被称为太子坟,龙山太子则被尊为保一方平安的神灵而世世代代受到崇拜。
在以上两个传说中,主人公的身份和英雄事迹和汉族传说中的哪吒三太子有着很大的相似性,都被称为太子,都是不畏强暴敢于反抗强权的少年英雄。其身分与英雄事迹都与佛教传说中的哪吒太子的事迹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作为一种民间信仰不论是在北川羌族中间还是江油的汉族中间都被称为“太子神”,可见羌族的龙山太子实际上就是江油地区所信奉的哪吒三太子的前身。
结 语
羌族龙山太子和汉族哪吒三太子这两个传说无论是主人公的身份,名字乃至故事的情节都有惊人的相似性。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四川江油地区的哪吒三太子信仰和羌族的太(塔)子神信仰也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四川江油作为一个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两个民族的传说和信仰在这里相互融合也是不足为怪的。而正是因为如此,江油地区才会形成与众不同并且经久不衰的哪吒三太子信仰。
在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的交往过程中,少数民族的信仰不仅影响到汉族,汉族的信仰同样也深深影响到少数民族。在民族宗教相互影响的过程中,有不少的汉族神祇也被少数民族所接受,比如说汉族信奉的关圣人,在藏族中就被视为藏民族的守护神“格萨尔王”,汉族的“姜太公”在羌族中则被视为祖宗神,此外还有很多神祇被与汉族交往密切的少数民族地区所接受,例如送子观音、赵公明、大禹等等。哪吒三太子的传说亦应属于此类。当哪吒的传说随佛教的传播到达羌汉杂居的江油地区的时候,羌族以及与羌族杂居的汉族很自然地会将哪吒与本地流传的“太子”传说联系起来,道教徒亦正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加工”,将佛教人物“哪吒”彻底中国化,形成道教版的“哪吒闹海”的传说,这也正好解释了道教徒为什么要让太乙真人成为哪吒的师傅这个颇为费解的问题,亦可解释为什么江油地区的哪吒信仰如此与众不同并经久不衰。
综上所述,江油地区的哪吒传说应该是由流传于此的古代氐、羌人的传说故事结合佛经记载的神话由道教徒加工演变而来。因此,《封神演义》所采写的“哪吒闹海”的神话传说应该是起源于江油,而江油民间独特的哪吒信仰也就是在此传说的基础上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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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3-8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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