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宾“丞相祠”

长虹

丞相祠背后，是观斗山。背靠岷江，上有点将台，相传是诸葛亮南征，兵出宜宾受到阻碍，便屯兵江左，日夜点兵，诸葛亮登高点将的那块最高的最大的石头，便名“点将台”，诸葛亮夜观星斗以布军阵的山名“观斗山”。可见它是古戎州通中原的痕迹，是宜宾历史的一个节点。有关于那场战斗，貂裘锦帽的大军与藤甲纹身的蛮族从时光前飞掠交织的景象，现在已很难想像。当时整个川南还是蛮荒之地，人迹罕至，壮阔的羽盔伴着甲片的抖动发出清脆的鸣响，悠悠荡荡，在这么一座观斗山依偎的丞相祠前，回响了千年，算是留下了一段记忆。

四百年前，一个知府来到这里。他叫胡沣，胸怀宽广，颇有雅量。到此算是体察，也算是游乐。他在这片戎州大地上循着记忆而来，在观斗山上四顾，听到当地民众流传当年诸葛亮的事迹，“借一箭之地”、“蜀汉军以空黄桶挑水，吓走夷人”、“九丝崖石刻”等故事，眼前的残垣古籍与典籍传说相映衬，身下的岷江在阳光的映照下浮现出血光，远天似乎还在回响伏尸无数、樯橹漂浮的悲壮。面对昔日的征战，如今的安宁，他觉得似乎有那么一些东西需要被铭刻，警醒也好，感叹也罢，是一种对后世的责任。

这位胡知府后来调任松潘，后又故地从游，并留有诗一首：

“松潘事了徐投闲，过拜公祠仰道颜。俯首拜公无别语，平生无用只平蛮。”

对于点将台的具体位置，后人众说纷纭，现今由陈一足先生题字的“点将台”或许是最让人信服的地方。当时的胡知府怔怔地站在巨石上，眼前浮现的是万军麾指，背后是枪槊如林，他怔怔地站着，天地俱静，只有水的流动，生机的盎然。丞相祠很快开工了。这位胡知府，把自己的情怀和敬畏恭谨的供奉在观斗山下。年长日久，台阶生幽，祠堂累毁累建，他不知道的是，这座祠堂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情怀。千千万万的同道，把这种情怀，这种追本溯源寻找来路的心，投向了清幽的栖息地。从此，这个祠堂和它背后的记忆，就再也断不了众多后来者的探望。

日积月累的探望，加上后人的修葺，让丞相祠内的楹联无处不在。叙州知府文焕在清光绪辛丑年间所作：“明知炎德已衰感三顾君恩出抚危局，毕竟大名大朽怀两川相泽来拜荒祠”，今已作为祠堂的门联。祠堂前殿供奉着丞相牌位，两侧廊柱高悬清人赵藩的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此外，祠内有南宋陆游题：“出师一表千载无”；清金陵王嘉桂题：“名世挺生”；清御前侍卫工部尚书松筠题：“知性知天”；清兵部尚书、四川总督勒保题：“大名永垂”；清果亲王题：“醇儒气象”等古今名人显贵留在各地丞相祠的题字。这些后来者的探望者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名望和地位，前代探望者的喟叹，又给后来者一丝丝灵感。

于是，这个青苔深处的祠堂，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吸纳了对于千年前那场战事的思考。 留下题咏的拜访者们来自全川乃至全国各地，从哪一个地方过来探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可考的往昔，更是如此。剑门蜀道考验了探望者的诚意。俯瞰岷江的祠堂，远没有天府成都锦里的热闹，也没有中原汉地的繁华。它面对的，只有过尽的千帆，和朴实的纤夫，在西南半壁，开化着落后的戎人，继续武侯当年未尽的事业。

第一次去丞相祠的时候，碰上了来自附近学校进行课外实践的学生，成群结队的学生在这流杯池内活动，热闹非凡。和院墙外面的一切喧闹和热情不同，丞相安坐在院里，在众多文山书景中，安然面对来自各个世纪的褒扬。我在院里呆到傍晚，等到身边学生们都已走完了，祠堂内已经空空荡荡，才又沿着院里的走廊来回徘徊。试着想把之前的憧憬和向往重温，很难。走了许多地方，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拜访者，而不是游客，不会随着合影拍照的人群汹涌而去，得明白赏景和怀古的区别。中国的古迹，一个世纪覆盖一个世纪，一个蹄印撕碎另一个蹄印，累毁累建，在记忆的传承和断续中残喘至今，这其中有过往的悲与乐，有后来者的反思和教训。因此，我更愿意在这些界限与层累中逆向解剖，在台阶前的青苔上来回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自己。

回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已不大记得了，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太多的匾额，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丞相祠堂”中正平和的意蕴，这是宋代的鼎盛；“宁静致远”是什么时候挥就的呢？我想，乾隆刚从大明湖畔走过；民国的战火中又匆匆挥就了“千载伯仲”的叹息。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人。

当下许多人把民间传说与历史的刀笔混淆起来，讲了一门门奇怪的小说。对于这些本来就朦胧的印象，更加浑浑噩噩。人的将来，是进步在对往昔的回望和反思中，这也是为什么后人只是在这里塑造了一个模糊的衣冠冢，就能引起一个个世纪的探望。我真怕，怕这座宗祠在时间的流逝中堙没了它的气息。

我们，既然是岷江的儿女，那就得时时抚摸这座丞相祠，记住生长的这片土地的久远记忆。